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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態(tài)醬酒·今生是你

安龍舊憶

時間:2015/8/20 來源:貴州信息導(dǎo)航 作者:貴州夢

安龍是一座邊城,蹲踞在貴州西南一隅。向南渡過南盤江即是廣西;往西去便是云南;省城在北則要遙遠(yuǎn)一些。

六百年前,一隊王師來到這里披荊斬棘,開山取石,不久筑起一座石城。他們來自贛、皖、蘇、浙等省,奉明太祖朱元璋命令來此屯守,“開一線以通云南”,以此消滅元蒙在云南的殘余勢力。于是,便有了這座城垣。

小城狀如一張沒有扶手的椅子。椅靠在南,是兩匹連綿的大山“龍井”和“桅峰”,峻峭而挺拔。明代老城就建在椅座上,東、西、北三面空闊,且均是緩坡。隨著朝代更替,人煙繁衍,城市一圈圈向三面擴張,清代時中心已移到北門坡腳。因此,在新城與舊城之間延伸出許多小街小巷,聯(lián)結(jié)起那流逝的時光。

時間來到二十世紀(jì)五十年代,我已是一名小學(xué)生。對于城圈圈里的少年們來說,小城有兩處樂園,一處是城墻;另一處就是陂塘海子。

城墻是清代擴城建府時修建的,一碼的大條石堆砌,桐油石灰粘連,堅固而高峻,逶迤數(shù)里,很是壯觀。據(jù)史書記載,清嘉慶、道光年間,有兩拔農(nóng)民軍攻城均未能攻破。因此,過去曾有民諺云:“安順府的文廟,興義府的城墻!逼湟馐琴澝腊岔樜膹R石雕技藝的精美,安龍城墻的堅固(安龍在清代建置名稱為興義府城)。

少年們在城墻上盡可瘋玩半天,或執(zhí)樹枝竹片模仿戲劇人物捉對廝殺,或是在泥土與石縫間掏刨尋找前人遺落的小錢幣、鉛彈丸等零碎物件。甚至什么也不做,就在城墻上走著看風(fēng)景,看城內(nèi)瓦屋下的人家,看城周圍奇形怪狀的山峰,最喜歡看的就是城外那片綿亙十余里的陂塘海子。

盛夏時的陂塘海子最是少年們牽心掛腸的地方。這時,海子水面上是無邊無際的荷花和蓮蓬,水里面則有魚蝦、黃鱔、泥鰍和嫩藕。少年們可采摘蓮子摳取嫩藕解嘴饞,又能興致勃勃地捉泥鰍捅黃鱔,在游泳池?fù)潋v一番后便去半山亭里歇憩,總之是有無窮的樂趣。

那時荷塘里有許多穿著號褂的人在開挖河渠,要將這片海子建成農(nóng)場。他們一邊挖泥,一邊將挖出的藕節(jié)和摘下的蓮蓬堆碼起來,寬敞的空地上就冒出一個個小山包。荷塘里橫陳著一些小船和木筏,少年們?nèi)逡换锏巧先,撐進(jìn)荷林深處各自忙活,且專揀顆粒飽滿的蓮蓬下手。采得多了就將長褲脫下來,扎緊褲腳往里塞,上岸時每人脖頸上都騎著一只褲口袋,猶如一匹匹馱馬,盡可招搖過市,沒有誰會來干涉,因為這是千百年存在的野荷。

在荷塘的一角有一個標(biāo)準(zhǔn)露天游泳池,是抗戰(zhàn)時期駐軍49師官兵們開挖出來的。泳池長50米、寬25米,池壁全用料石鑲砌,池底有水源源冒出,又引五硐橋流來的活水,在池端以細(xì)砂過濾。泳池由淺而深,淺處可供兒童嬉戲,深處用于高臺跳水,跳臺筑于池尾。游泳池竣工之時,正值國民政府提倡新生活運動,內(nèi)容諸如講究衛(wèi)生、鍛煉身體、戒吸鴉片等,因此將泳池命名為“新生游泳池”。

在陂塘海子劃船、采蓮藕后,再到游泳池嬉水,是孩子們最大的快樂。在這里,娃娃們由“狗刨”過渡成“自由式”,由“秤砣入水式”習(xí)練成“飛燕入水”。還相互比賽耐力和速度,抑或是分起邊邊打水仗。玩累了就上岸躺在草地上,直到太陽偏西才戀戀不舍地回家。

這泳池?fù)潋v出許多游泳健兒,參加專區(qū)和省里的比賽都能奪得名次。五十年代,安順專區(qū)還沒有正規(guī)的比賽泳池,不得不將賽事移到這里來舉行。

游泳池緊傍著一座小山堡,山堡上建有“涵虛閣”、“一覽亭”、“半山亭”等亭臺樓閣。在荷塘玩樂時如遇天降大雨,孩子們就摘一張荷葉頂在頭上,將衣服摟在懷里,任荷蓋喧囂,全不畏懼。若在泳池遇雨,則抱起衣服直奔半山亭。在半山亭中不僅可以欣賞十里荷塘煙雨迷茫的美景,一些少年更可借此炫耀一番自己的才華。

清代以來,安龍走出去好些個顯赫人物。有翰林學(xué)士,有封疆大吏,有督府將軍,然而孩子們最熟悉的還是神童張之洞。這并不因為張之洞當(dāng)過湖廣總督和軍機大臣,而是由于平日里家里有文化的老人及學(xué)校里的老師經(jīng)常這樣教導(dǎo):“看你一天只曉得憨玩,人家張文襄像你們這般年紀(jì)就寫得出《半山亭記》,同樣是喝龍井水長大的,你們咋個就不行呢?”老師和一些家長曾鼓勵孩子們背誦《半山亭記》,這篇文字就刻在亭子石壁上,是張之洞十一歲在安龍讀書時作的,七百余字,描寫招堤荷塘四時風(fēng)景。孩子們在這里躲雨時,一經(jīng)有人提議就來比賽背誦,興頭上還會將衣兜里的蓮子拿出來,放在石桌子上打賭。多年以后,這些當(dāng)年的孩子們盡管境況各異,職業(yè)各別,但都還能哼得幾句“沙明荷凈,舞翠搖紅……”

這片荷塘與小城人世世代代相伴相生。上火流鼻血了就去摘一片荷葉熬粥喝,嘴饞了就調(diào)一碗藕粉蓮子羹吃。家里的主婦時不時又會將藕節(jié)骨頭湯,抑或是清炒藕片揣上餐桌。飯館的廚師更能將那荷花、荷葉、荷莖、藕節(jié)、蓮子全都用作食材,配上塘里的鮮魚,做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“荷花宴”來。

待滿足了口腹之欲后,人們又來尋求精神上的享受。文人們畫荷、寫荷,繡花女們則在繃架上繡荷。于是,一些人家的桌圍、椅墊、帳沿、門簾、被面,乃至墻上,便有了“魚戲蓮房”、“鴛鴦伴荷”的圖案。

我讀書的小學(xué)校在明代老城的中心,后面連接著一所中學(xué)。這塊地方曾經(jīng)是小城最顯赫、最神秘之地,是小城人心目中最神圣的地方。明代初年建城時,這里是千戶所衙門。明末,南明永歷朝廷播遷到安龍,這里又改作皇宮,歷時四年。這塊小小的地方曾經(jīng)產(chǎn)生過許多悲壯的故事,被載入國史、地志,以及眾多的野史筆記中,吸引過無數(shù)專家學(xué)者及游客來尋幽訪勝。皇帝走了,此地成了書院。我就讀時,古老的建筑幾經(jīng)改易,唯有校門前的兩株古槐在昭示這段歷史。

我們的書讀得輕松而有趣。學(xué)校開設(shè)一門手工勞作課,要求學(xué)生用棕葉或是竹子制作一些小動物或者是提籃一類小工藝品。下午放學(xué)后,我們就沿著操場旁邊的小路走進(jìn)西關(guān)街,去完成這門功課,因為西關(guān)街上住著幾位小同窗,他們家后院里種有棕樹和竹子,可以就地取材。

住在這里的許多人家都是一些深宅大院,是祖上遺留下來的“四合院”、“三合頭”、或“二重堂”,前面有天井,屋后有園圃。高峻的石墻上披拂著青藤綠蘿,臨街一面有條石砌筑的“鋪臺”和厚重木坊制作的“朝門”。門大都敞著,透過腰門的上方,依稀可見鋪砌著石板的庭院,還有字畫斑駁的照壁。間或有一只貓或狗,伴著門外的下馬石慵懶地臥著,顯得空寂而冷清,唯有織布機“咔嗒!咔嗒!”一遞一聲傳過來,方使這方土地有了些許生氣。這一帶人家大都以織布、繡花為業(yè),布是家織土布,繡工是做背帶、被面、帳沿、門簾,還有端午節(jié)人們佩戴的香包、菱角,也大都出自這里。此外,他們也種植果木和蔬菜。

據(jù)父老們傳言,這一帶曾經(jīng)是老城內(nèi)最熱鬧的地段,是最早的商業(yè)中心,每家大門兩側(cè)那石砌的鋪臺就足以證明,那是用來擺放商品的。多年后,當(dāng)我來專職研究地方歷史文化時,方知這塊地方的不尋常。這是幾條具有傳奇色彩的小街,在中國數(shù)以千計的小城鎮(zhèn)中,拿當(dāng)下流行的話來說,大概要算最“牛”的小街了。三百多年前,這里竟然集中了一個朝廷的吏、戶、禮、兵、刑、工六部,還有科、道九卿衙門;居住過王公大臣,安頓過太監(jiān)、嬪妃。曾經(jīng)冠蓋云集,轎馬相接,信使往來,語音蕪雜,儼如北京的大前門、王府井。如同中國其他都城一樣,這里也有皇家氣度、漢官威儀;也上演過一幕幕忠奸爭斗,權(quán)力角逐;有宮闈秘事,有纏綿愛情,也有刀光劍影。此時再來回想起街上那些被鞋底磨得光滑如鏡的石塊,我們曾經(jīng)進(jìn)出過的院落,那些紫黑的檐柱,厚重的門廊,木格子窗欞,丈二條石的臺階,心里一怔,或許那里就曾經(jīng)是南明王朝的“禮部”,抑或是“兵部”哩!滄海桑田,誰又說得清楚。

我家世居的老屋坐落在鐘鼓樓下的北大街上。

鐘鼓樓雄踞在老城與新城的交接處,三層巍閣,俯瞰全城,在眾多低檐瓦舍間突兀鶴立,是小城地標(biāo)性建筑。樓的下端開有四道拱門,連接四條街道:北門坡、文廟街、廣東街和北大街。

安龍的娃娃們都會念這樣兩句童謠:“安龍有座鐘鼓樓,半截插在云里頭。”童謠的來歷緣于一個鄉(xiāng)人在外地與一川人賭氣,各自夸贊自己的家鄉(xiāng)。川人說,“我們樂山有座峨嵋山,離天只有三尺三!编l(xiāng)人情急之下便拿這鐘鼓樓來與之比擬,憋出這兩句話來,雖然極其夸張,但也可知鐘鼓樓在小城人心目中的地位。

鐘鼓樓司鐘擊鼓用于報時,遇有火警時,那鐘鼓之聲也會急促響起,追逼人奔赴火場。在鐘聲催促下,男人們紛紛沖出家門,抬起水槍或是拿起臉盆,在街沿上的“太平缸”里取水救火。此外,它又還是一處新聞發(fā)布中心。逢城里趕場的日子,樓上便站了些公事人,手執(zhí)鐵皮喇叭,高聲宣講政府法令和時事新聞。而墻壁上除了張貼公家的告示和文化館墻報外,也間雜著貼有民間的各類揭貼。家里的老人講,更早一些時候,會有一位老先生逢鼠、馬趕場日來這里宣講“圣諭”,內(nèi)容是孔孟、程、朱等儒家圣人的教誨?箲(zhàn)時期,這里又是流亡學(xué)生們演講和唱歌的地方。

誰家老人過世,出殯那天,無論住在哪條街巷,總要抬來這里繞一圈,這是約定俗成的規(guī)矩。遇到哪家小輩不孝順,或是遭遇了什么不平事,都會來這里向人們傾訴,頃刻全城知曉。赤貧人家的老人死了沒有力量安葬,孝子們就包了白帕來長跪在這里,這時自會有熱心人來承頭募捐?傊,這地方牽延著小城百姓的日子,永遠(yuǎn)不會寂寞。

鐘鼓樓北向的街道是北門坡。北門坡最初形成于乾隆年間,是由明代老城逐步延伸下來的。街道是一個緩坡,由一級級的石階構(gòu)成,共有一百多級。街道兩邊的民居門前都植有冬青樹。站在鐘鼓樓下抬頭望去,青黛的屋瓦層層疊疊,蒼翠的樹葉簇簇?fù)頁,形成一道獨特的景觀。我們的學(xué)校就建在坡頂上。每天清晨,背起書包,在鐘鼓樓門洞里的小吃攤上買一個烘烤得外焦內(nèi)嫩的飯豆糍粑,或是一截枕頭棕粑,一路吹著咬著爬北門坡。待吃完東西,爬到坡頂,學(xué)校也就到了。倘是下午,又恰好是初夏,正是冬青樹開花時節(jié),北門坡充盈著濃烈的花香味兒,女孩子們將散落在臺階上的細(xì)碎花瓣拿線串起來戴在脖子上。男娃娃們呢,或是縱跳著觸摸樹葉,或是一口氣奔到坡頂,然后爭著騎在路口那兩只石獅子背上,得意地俯看那些仍然在爬石坎子的同窗們。

這條街多數(shù)時候很是清靜,而上學(xué)和放學(xué)時則又十分熱鬧,因為小城歷史最悠久的小學(xué)和中學(xué)都在坡上。因此,街上的人家不需要鐘表也能準(zhǔn)確掐算出一天時間。

上學(xué)路上經(jīng)常遇到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,身形如一根竹竿,滿面煙容,身上的長衫綴滿補丁,已分辨不出本來的顏色,腳上是一雙露出腳趾且沒有后跟的布鞋,大人們都喊他“陳阿同”。他沒有什么正式的職業(yè),趕場天幫人家拿長凳占攤位,散場時又幫人拿回去。有時又見他臂彎上搭一件單皮棉夾衣物,或者手里托著鋼筆、首飾一類物件幫人出售。家里的老人經(jīng)常拿他來教育子弟,“若不好好讀書,將來就像陳阿同一樣拖衣落食”。但有時又會聽見人們這樣議論他,“那個人窮歸窮,但硬氣得很,不偷、不搶、不騙,街坊鄰舍拿點東西給他,他就一定要給你做點事情回報;又講信譽,幫人賣東西從不瞞哄”。我們由此常常懷揣復(fù)雜的心思看他背影。他孤身一人,沒有家小,據(jù)說后來死于饑餓年代。

鐘鼓樓東向是文廟街。自清初以來,這條街道就是小城的政治中心。清代的府衙,民國時的縣衙,新中國成立后的黨政首腦機關(guān),前后都在一個大院里。雖然令人敬畏,但半城百姓每天也還需在這條街上走動。街的盡頭是一個場壩,每逢子日(鼠日),四鄉(xiāng)八寨的農(nóng)人就要前來出售農(nóng)產(chǎn)品,城里的小商小販也會擺起攤子。若逢午日(馬日),則又在城西另一個場市集會。但這還不是主要的原因,更其重要的是,場壩后面山下就是半城人賴以生存的珍珠泉,俗稱“東邊龍井”。龍井水清冽甘甜,品質(zhì)優(yōu)于其它井泉,故此許多人家寧可多費些力氣也要去挑來煮飯燒茶,尤其是那些做飲食生意的。

每天傍晚,青年男女邀約起同伴,三三兩兩去挑水,一路歡聲笑語,平添幾分熱鬧。路上要經(jīng)過一個教堂,偶爾有風(fēng)琴或是提琴聲從緊閉的大門里傳出來,青年們即刻止息喧囂,放緩腳步。挑水的人多了,回來時一路灑滿水滴,一到夜里文廟街的石板上就變得濕瀌瀌的,有文人將它敷衍成一景,稱“夜雨灑金街”。外地人不明就里,視為珍奇。

文廟建在這條街上,是祭祀孔子的場所。文廟大門對面是不允許有民居與之對峙的,因而砌了一面照壁。大門兩邊立著“文官下轎、武將下馬”的石碑,這里是讀書人心目中的圣地。據(jù)說,一天夜里,一個醉酒的漢子竟在照壁角落小解,恰好被一方名士景方鑒看到,此公曾是前清貢生,不僅學(xué)問好且人品端正,為地方人士所崇敬,尊稱為景貢爺。景貢爺當(dāng)即大喝一聲,那醉漢酒也被嚇醒一半,連忙認(rèn)錯。貢爺卻是不依不饒,硬要叫那漢子提水來沖洗,漢子只得照辦。此事傳揚開后,久之形成一句民諺,“點子邪,屙尿遇到景貢爺!”用來自嘲或是挖苦別人不走運。

這條街上還住著一位名人夏聾伯。他雖然又聾又啞,但心靈手巧,并且生性詼諧。他以紙扎手藝謀生,正月里玩龍燈、跳花燈,他做的青獅白象、魚龍蝦蟹無不惟妙惟肖;出殯時籠在棺木上的喪罩,站著的白鶴能緩緩?fù)鲁鳇S色煙霧,且頻頻點頭。遇到縣里有重大慶典活動,他扎的“煙火架”會在空中燃燒出一折折歷史故事場景,碩大的“孔明燈”能飄過天榜山頭。

他有兩副自撰的對聯(lián)為人傳誦。一副是:“雞蛋鴨蛋鴿子蛋;飯盆臉盆洗腳盆!笔且驗橐粓霰⒑,大雨相繼,他的瓦屋千瘡百孔,滿屋漏水,他不急于修屋卻先將對聯(lián)貼出來。上聯(lián)指屋頂?shù)拇蠖葱⊙,下?lián)是說地上接漏的家什。另一副是,“糖殼殼已經(jīng)營二載;馬架架又掛了三年。”這聯(lián)寫于“文革”時,因“破四舊”,他擅長的那些玩意都在“橫掃”之列,不敢做,也賣不出去,只好給糖食商店糊包裝紙盒養(yǎng)家話口。此公雖口不能言,卻是絕頂聰明,無聲而勝有聲。

與文廟街相對應(yīng)的是廣東街。清代雍正年間,安龍升廳為府,增設(shè)一鎮(zhèn)綠營官兵,統(tǒng)管盤江八屬。城內(nèi)突增一批文武官吏和兵士,朝廷每年要撥給大量銀兩,用于官吏們的薪俸,士兵餉銀、工食銀及馬匹、裝備的費用;還有官署、公所的修建之資,一時刺激起消費增長。于是,早已進(jìn)入貴州的四川、江浙、兩湖、兩廣和福建的商人們嗅到商機,相繼前來開拓市場。由于地緣關(guān)系,兩廣人捷足先登,為方便商貿(mào)往來,一些商人開始購置房產(chǎn),開設(shè)店鋪,有的還舉家遷來,便逐漸形成這條以廣商為主體的商業(yè)街,郡人遂稱為“廣東街”。

在這條街上,有的廣人已歷幾代,也有之后陸續(xù)來的,但一些住戶仍保留著故鄉(xiāng)習(xí)俗。夏天,他們穿著黑色香云紗褲褂,踢踏著木板鞋在街上走動,木板鞋敲擊石板路面發(fā)出清脆悅耳之音,也算給小城增添一景。曾經(jīng)有一位杰出的閩商黃紹奇,給這條街涂下過一抹亮色。他樂善好施,熱心公益,曾捐巨資修城墻、橋梁、道路及井泉;賑濟災(zāi)民,救助孤貧,諸多善舉受到人們尊敬。過去,地方人士每年清明節(jié)都要去他的墳前拜祭。

廣東街上還住著一位老派文人劉朗軒先生。他飽讀詩書,在中學(xué)任過國文教師,教過我的父輩,算得一方博學(xué)鴻儒。我在翻閱文史檔案時,讀到他在1944年《貴州日報》發(fā)表的一篇文字《安龍縣培修明陵記》,文言文寫作,其文字功力的確讓人欽佩。他晚年閑居在家,家里經(jīng)營一個糕點鋪。每年元宵節(jié),他家門楣上懸掛起幾個燈籠,上面粘貼著謎條,供人猜謎。自認(rèn)為猜中者就徑直走進(jìn)大門,他端坐在中堂上,八仙桌上堆著點心,猜中者即可領(lǐng)取一盒。絕大多數(shù)都只得看一眼就出來,因為謎底都是“四書五經(jīng)”或古典詩詞中的句子,且又冷僻。那時候,具有這方面學(xué)問的人已不多了,我等這群小學(xué)生更是徒看熱鬧而已。

老先生晚年得子,極是珍視。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卻不讓他去學(xué)校讀書,而是留在家里自己教,課程是書法、繪畫及儒家經(jīng)典。五十年代,政府重視教育,凡家中有少年的都要動員進(jìn)學(xué)校,家境貧寒從未上過學(xué)的全免學(xué)雜費。因此一班同學(xué)年齡參差不齊,有的懸殊竟達(dá)十來歲。為順應(yīng)形勢,老先生也將他的兒子送來插班。劉公子與我同學(xué),比我大七、八歲,他輩分高,小同學(xué)們都稱他“耶”,就是叔的意思。我與他同窗共讀兩年,很多時候是看他畫畫寫字,他寫得一手漂亮工整的柳體字,喜畫山水、花卉。老師也不便管他,任由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。不久他父親過世,他也不再到學(xué)校里來,據(jù)說要為父親守孝。再見到他時已是二十多年后,臘月間的大街上,他在一張大方桌上給人家寫春聯(lián)和“家神”,他早已把家安在鄉(xiāng)下,是那一方頗為知名的鄉(xiāng)先生。

鐘鼓樓的正面即是北大街,是小城的商業(yè)和文化中心。街上房舍大多建于清末民初時期,有幾幢中西合璧建筑間雜其中,顯得比其他街道體面?谷諔(zhàn)爭時期,貴陽版《中央日報》記者戴廣德曾這樣描述:“(安龍)市街的房屋和馬路相當(dāng)整齊、清潔,方塊石路面修筑和安順市街一樣,晴天無塵土,雨天不泥濘。道路的兩旁植有樹木,綠蔭樹林,遠(yuǎn)看極美觀。如果談市容,安龍也許還站在黔垣的前面……”。他所寫的街道,自然就以北大街為代表。在這條街上,兩邊鋪面均無閑屋,全都做著生意,綢緞布匹、廣洋雜貨、圖書文具、茶館酒樓、錢莊當(dāng)鋪都集中在這條街上。一到夜里,大店鋪的煤氣燈,小店鋪的臭石燈,小攤上的馬燈相繼亮起,還有游移不定的手提燈籠,共同構(gòu)成一個若明若暗、亦真亦幻的世界。

街的尾部是安龍有名的魚市。居住在城外陂塘海子周圍的幾個村莊稱為海子莊,家家置有小船,一是用于交通,二是用來打魚、采蓮藕。每天清晨,柔遠(yuǎn)門外的躍魚灘就停泊著一排排漁船。漁民們從船上抬下魚簍經(jīng)草紙街進(jìn)城。遇到漲水季節(jié),漁船就徑直抵近城墻,漁民們改由北門洞進(jìn)城,直接來到北大街。他們在街沿兩邊擺放大大小小的木盆,取來井水,將活蹦亂跳的魚兒倒進(jìn)去,每天的魚市就開始了。待到午后,賣魚人開始去城里的店鋪稱鹽、打油,或者購置其他物品,又將盛魚的木盆寄放在熟悉的人家。不曾賣完的魚或者賤賣,或者送人,甚或倒在地上。這時,人們就可以去揀來喂貓了。

大街上最難忘難舍的地方是“中山紀(jì)念堂”。這地方地勢十分寬闊,臨街一排房屋,設(shè)有圖書閱覽室、乒乓球及“克朗球”室,樓上是文化館辦公和放置物件的地方。正中一道寬敞的大門,進(jìn)去是花圃及籃球場,球場后是劇場。這里白天夜晚都熱鬧異常,男女老少都能在這里找到歡樂,白天有球賽,晚上有戲劇,這兩樣為小城人最愛。

打籃球這項運動最初由一些出外讀書的年青人引進(jìn),不久風(fēng)靡全城?箲(zhàn)時期達(dá)到高潮,有“抗倭”、“精忠報國”、“長城”等隊名,我的父親和兩個伯父均屬于最初的一潑。早年間,沒有現(xiàn)今這樣一套齊整的行頭,球員們上場,大多穿著家織土布單衣,后來覺得累贅,赤身露體又不雅,于是將兩只袖子剪去,變成一件“火汗褡”。背上粘貼一方紙,標(biāo)注隊名和號碼以示區(qū)別。腳上更是五花八門,有的穿布鞋,有的穿草鞋,還有的干脆打赤腳。有心術(shù)不端的球員,瞄上對手腳后跟,待人家跳起投籃時,迅速踩住開裂的鞋底,讓對手功虧一簣,引得場外笑聲一片,真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。小城人迷戀上了籃球,竟產(chǎn)生出許多家庭隊,男人們?nèi)紩䞍墒,后來婦女們也加入進(jìn)來。累世居住在這里的人們戚族相連,場下親連親,戚連戚,場上則必爭高下,球場上奔跑的人忘我投入,場外的男女老少放開嗓子吶喊助威。日久,成為每天傍晚時,小城一道不可缺少的盛宴。因此,城里一位喜作打油詩的半吊子文人曾寫過這樣一副對聯(lián):“新生池里,碧波翻滾光胴胴;中山堂外,嗚嘰吶喊火汗褡!鄙下(lián)是指在招堤新生游泳池游泳,下聯(lián)說的就是中山紀(jì)念堂的籃球賽。

到我們開始習(xí)學(xué)操練時,人們的熱情仍有增無減,匆匆吃罷晚飯就去占據(jù)有利位置,談?wù)撈鹉硞球員和某場賽事則津津有味,不會厭煩,比現(xiàn)今的青年講起喬丹和姚明勁頭更足。不過,這時球員們已經(jīng)穿上棉紗背心和膠鞋,隊名也多取“雄鷹”、“海燕”及“戰(zhàn)斗”矣!

和看籃球一樣,小城人嗜戲,聽見鑼鼓響就會心癢難禁。球場后面是一個可容兩三百人的劇場,大多數(shù)時間都有演出。安龍的戲劇活動歷史久遠(yuǎn),早在明末清初時就已開始。道光時筑起正式的演出舞臺,府試院的演劇臺供官紳士子們觀賞,而江西會館的戲樓則是百姓們消遣的地方。清末,文琴坐唱興起,戲劇藝術(shù)進(jìn)入百姓庭院。抗戰(zhàn)時期文明戲傳入,愛好者們自發(fā)組織者“四維國劇社”、“綠海音樂研究社”等藝術(shù)團體。解放初期正式建立劇團,先演滇劇,后演黔劇。

每逢有演出的夜晚,我們這群少年就躁動不安,吃過晚飯就候在劇場大門外,遇到熟悉的大人,牽著人家衣角混進(jìn)門去。劇場里很是熱鬧,每有小演員出來亮相,勿論他是帝王將相,抑或龍?zhí)妆,少年們必定爆喊出他的乳名,往往遭來大人們的叱喝。有時演至中途,臺前那兩盞煤氣燈便扯起鬼眨眼,忽明忽暗,少年們又齊聲呼叫“打氣!打氣!”這時,弄不好腦袋上就會挨一煙袋。拿著長煙桿敲人的漢子,身材瘦而高,眨巴著眼睛,脖領(lǐng)中插滿長短不一的煙桿,身背一只竹簍,竹簍中裝著茶杯,手提一把用黑棉布包裹著的土窯茶壺。他不斷地在人群中穿行,或是遞一杯茶,或是將點燃的煙桿遞到人家嘴邊,獲取一點零鈔。據(jù)說他曾經(jīng)是一名川劇演員,抗戰(zhàn)時期流落過來,嗓子倒了,早已不能登臺,因此操此營生糊口。

舞臺上看得多了,心里不竟活動起來。幾個愛好戲劇的同學(xué)就聚在一起,將各處收尋來的牛皮紙制成戲裝,又用竹木砍削成兵器,正兒八經(jīng)地排演起來。演出地點輪換著在幾家天井里,還得選擇月色明亮的夜晚,觀眾則是年幼的弟妹和家里的老人,但同樣演得很認(rèn)真。有一姓劉的同學(xué),他一只腳微跛,卻是聰明絕頂,各種戲裝的裁剪,蟒袍玉帶、金瓜鉞斧的制作都出自他手。由于腳的關(guān)系,他不便親自上場充當(dāng)角色,便包攬了導(dǎo)演和劇務(wù)。劇本則是你一言我一語湊成,最后由劉同學(xué)定奪!拔母铩敝校捎趦膳晌涠,他貓在家里的閣樓上,鬼使神差竟把腦殼伸出窗外張望,被一顆流彈擊中,真應(yīng)了那句天妒英才的老話。文化藝術(shù)的長期浸染熏陶,造就不少文藝人才,百姓們也一直傳承著吹拉彈唱的喜好。

在小城街上很少看到行色匆匆的人,若有,必定是家里有了什么急事。生活的節(jié)奏在這里總是要慢半拍,假如在緩緩行走的人群中看見某人匆忙走動,人們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定他,熟悉而嘴損的人會這樣調(diào)侃:“慌哪樣,忙投胎呀!”厚道一些的就說:“腳絞腳的忙哪樣,揀得金元寶啦?”與之相反,本地人最常說的一句話是,“忙哪樣,趕場吃酒是一天!”

小城人也有忙的時候,一般是在十冬臘月。因此,“忙十臘月”這句話就成了申明自己忙亂的理由。這期間,有的人家要著手籌辦兒女的招進(jìn)嫁出,有的則要盡快結(jié)束起房蓋屋的收尾,好在春節(jié)到來之前搬進(jìn)新居。而更多的人家是準(zhǔn)備過年的食品和拆洗鋪籠帳蓋。

每到歲末,當(dāng)家人在盤算過年用度時,便想起了新春歲首那待客的餌塊粑以及糯米湯圓,自然就趕緊洗刷石碓。假如夜里起了濃霜,預(yù)示明朝會有太陽,有算計的主婦便即刻將糯米浸泡蒸掏,于是,凝重、沉悶的碓聲就從那些幽深的小巷里蕩出來。猶如一發(fā)升空的信號彈,一處聲響,滿城心慌,牽連起更多的人起來,碓聲也就響到天明。舂碓是極其艱辛的勞動,幾十斤重的碓桿,全憑一只腳的力量,壓下、抬起、又壓下,如此重復(fù)千百次。這聲音伴著小城人一代代降生、逝去、又降生,不知響了多少年。

此外,還得出城去砍來柏樹枝,買回甘蔗取皮,抖摟出平時積攢的花生殼、桔子皮,守在灶門口,微火慢熏香腸臘肉。這期間,安龍?zhí)禺a(chǎn)的粽粑葉也上市了。主婦們買來洗凈晾干,在鐵鍋里將糯米草、甘蔗草燒灰染糯米,又要舂草果、煉雞油炒米。之后,一家人圍坐在天井里,動手包扎那枕頭粽粑。

此時,在城外的溪流井泉邊又是另一番景象。小城人愛干凈,身上的衣服講究要洗得“青紗現(xiàn)白紗”,那時的衣料大都是“卡其布”,“陰丹士林布”和家織土布,中年婦女還喜歡將袖口白邊外露,顯示其清潔而能干。遇有天氣晴朗的日子,大姑娘、小媳婦們動手拆下厚重的被褥和布帳,換下一家老小的衣服,裝在竹背簍里,背到溪流邊洗滌,好干干凈凈過年。中午時分,家里的男人會提著食盒去尋找。這時,溪流邊的草地上,低矮的樹叢上,收割過莊稼的田野上已是一簇族、一片片五顏六色,浣衣人就在這斑斕的色彩間享用野餐。

待這一切準(zhǔn)備好后,春節(jié)也就到來了。正月里有玩龍燈、跳花燈、玩獅子諸多活動。女孩子們喜歡的是“打秋”。就是在地上栽一木樁,尖端削成和尚頭,橫架一根木棒,稱為秋桿。在秋桿兩端各安一個扶手,地上的娃兒們將秋桿推動旋轉(zhuǎn),桿上的女孩子或騎或伏在秋桿兩端任其旋轉(zhuǎn),伴隨著和尚頭摩擦發(fā)出的聲響,女孩子們放聲歡笑。男孩子們則喜歡提著有龍頭、青蛙、蟬、蟹、魚、兔等動物形狀的彩燈滿城游走;更喜歡放花、放炮仗、放地牯牛、放火箭、放黃煙;跟著玩龍燈隊伍滿城攆。為了不讓逝去的先人們寂寞,正月十五人們還要去祖墳上點亮燈籠。

新年期間,勿論貧富,彼此相請作客,稱為“請春客”,相互往來,竟達(dá)一兩月之久。不時會有一個中年男子上門來,或是站在人家大門外,或者徑直走進(jìn)天井,先把主人家喊答應(yīng)了,隨即放下掖在腰里的長衫下擺,滿臉堆笑,清晰地說明受某人之托前來請客。言辭很是講究,若是只請當(dāng)家人稱“單喜”,請夫婦二人稱“雙!,若是全家滿請則稱“闔府”。幫人請客是他操持多年的職業(yè),因他彬彬有禮,謙恭隨和,相貌喜興,能準(zhǔn)確傳達(dá)主人家意圖,從不誤事,城里人家的婚喪嫁娶、人情客往都請他轉(zhuǎn)達(dá)。他一年到頭走街串巷,住在哪個旮旮角角的人家都曉得,而城里男女老少也都熟悉他,滿城皆稱“張滿耶”。

少年不識愁滋味,在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中,懵懵懂懂的少年們送走了一年,待新春到來時,又重新去經(jīng)受屬于自己的日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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